孫向晨 ??復旦大學哲學學院

 

當前,中國絕大多數的學術雜志都是毫無特色的,在學術工業的流水線上起著某種滾軸的作用,徒然消耗著資源,卻沒有真正思想的產出。有個性的雜志在中國可謂鳳毛麟角,尤其在這個紙媒普遍衰微的時代,這樣的雜志能夠生存下來就已經是奇跡了。《文化縱橫》的十年在如許的暗淡中平添了一抹亮色。雖然只過去了十年,相信它會在歷史中留下自己的身影。

初次接受《文化縱橫》約稿,總覺得“縱橫”與“文化”不甚合拍,“文化”似乎是寧靜而悠遠的,“縱橫”則隱然有肆意奔騰之意。然回首其十年走過的路程,卻真真切切地體現到雜志命名的初衷:在當代中國文化領域中馳騁縱橫,揮灑自如;在這個文化領域總是千篇一律的時代,由衷地感佩《文化縱橫》內在的自由和創造的精神。

今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,這四十年中最后的十年有著意想不到的風云際會與詭譎多變。《文化縱橫》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下這時代在文化上的種種映射,功莫大焉。學者多年前的預言與研判,如今看來已是讓人不勝唏噓,這是一個多么有想象力的時代啊,《文化縱橫》算是沒有辜負它。國內國外,中國世界,十年的變化讓人眼花繚亂,目不暇接。從意識到進入世界舞臺的自豪到面對大路重重荊棘的躑躅;從西方世界隨處可見的衰落到其政策的處處改弦更張;其間的種種可謂“巨變”。《文化縱橫》秉承知識分子固有的家國情懷,堅守“文化”這一主軸,就時代涉獵的種種敏感話題,恣意揮灑,留下了濃重的筆墨。這樣的情形,有所堅守,有所探究已屬難能可貴,奢望以文載道推動時代發展,改變事物軌跡,可能更多的是上世紀80代的情懷了。在我看來,實在不必苛求,時代已然變化,堅持就是一種勝利。《文化縱橫》做得足夠好了。

十年來,《文化縱橫》以其敏銳的目光捕捉著紛繁的各色話題,執著而真切,每一個話題的選擇都慧心獨具,每一個話題的討論都匠心獨到,這足以傲視那些了無生趣的“學術”重鎮。然而我以為在這紛繁中自始至終有著一條隱隱的主線,這也是我們時代最具挑戰性的工作:尋求一種真正能夠言說自身傳統、言說自身優勢與困境的話語系統。在我看來,這一工作的實質推進是《文化縱橫》最為精彩的貢獻。貌似深刻的膚淺總是能開出種種廉價的菜單,卻總也端不出哪怕一盤像樣的飯菜。在每每為《文化縱橫》所選話題折服時,千萬不要忘了,討論背后的自我矯正才是真正的魅力所在。我總以為這是《文化縱橫》十年來最為內在、最為艱巨也是最為重要的貢獻。

自西學東漸,迫于時勢,國人漸失從容,終以西學的“普世”裁斷自身,或以“進步”視之,或以“普遍”視之,由此反觀的“自我”無非“落后”,無非“特殊”,所反思的“自我”正如哈哈鏡中的形象,不是過胖,就是偏瘦;想看清真實的自己,映出的卻是“五短身材”。在痛恨自己丑陋的同時,似乎從未想過要驗證一下鏡子反射的真實性。漸漸地變得無從認識自我。“五四”以來我們在這方面吃過無數的虧,人文社科莫不如此,中國的社會科學在這方面尤其深受其害,吃了很多普世“社科”的虧。一百多年的現代性歷史,成了新的禁錮。《文化縱橫》以“文化”為名目,內在地避開了某種“普遍性”的陷阱,從而可以面對自我,度身定制。在這方面《文化縱橫》始終有著高度的自覺性,這種內在性的特質使《文化縱橫》在當代中國學術雜志中鶴立雞群。新的筆觸盡管依然稚嫩,所描繪的形象也未見得處處逼真,然而努力認識自己的意愿卻如此頑強,自我修正的膽識是如此鮮明,復雜的現代中國興許在其中會被逼現出幾分真實。

在西方,從現代性話語初現端倪到現代性話語的自洽圓融,經歷了三百多年的歷史,其間的種種曲折、承轉、起合,應是學界予以最大重視的領域。現代性從西方傳統中競合而來,其“脫胎”的痕跡歷歷在目,這值得我們作更為細致的研究。一種源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現代性話語在某種意義上尚處于“史前史”的階段。在這個意義上,讓更多的思想發出聲音,讓更多的聲音相互碰撞,讓“三統”中各自的傳統都得以呈現,這才能融匯出一種真正的話語,未來尚有漫長的路要走。以是觀之,《文化縱橫》的這十年亦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。

歷史是大尺度的時間進程,世代變遷只有在大歷史中才凸顯出其蘊含的奧義。人生苦短,我們不能指望歷史總在自己的近旁轉彎,更應該開放歷史,努力于自己應盡的事業,讓未來去收獲現在的播種。熱切期待著《文化縱橫》的下一個十年。